“哎哟我去……哎哟我的鼻子，狗niáng养的，我……哎哟我……”三憨子捂着几乎被砸塌下了的鼻梁，几乎想要跳起来痛揍叶子预，可还是忍不住剧痛，双手捂住鼻子，蹲在了地上。

“打！给我打死他！”三憨子愤怒地嘟囔着，但是好在并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

三憨子捂着鼻子揉了足足有一刻钟，从衣服上撕下来一块破布堵住了鼻血，而后猛地转过身来，狠狠一脚踹在了叶子预的肚子上。从出生到现在，叶子预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凶狠的重击，剧烈的疼痛让他本能地想要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可是却因为被绳索绑住，动弹不得，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像一条被捞到岸上后又被活活剥去鳞片的鱼。

“打我，打我！你他妈的敢打我！”三憨子发疯似的冲上来，拳脚像雨点一般落在了叶子预的身上。可怜的叶子预无法阻挡，也无法躲避，只能硬生生挨着，痛苦不堪，脸上很快就糊满了鲜血。

疼痛，再度勾起了他心头巨大的恐惧。

叶子预几乎肯定，自己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好在后面几个二鬼子很快冲上来，拉开了三憨子。

“行了行了，别再打了，会打死人的！”

“是啊，你打死了他，回头怎么跟日本人交代呀？”

三憨子听到了这句话，才很不情愿地停止了殴打，却依然满身怒气。他上前恶狠狠一把揪住了叶子预的头发，凑到了他的耳边，凶狠地说：“我告诉你，你妈还就是个婊子，还是个有名的婊子，这谁都知道！她在窑子里是个婊子，她去了上海，拍了电影，当上了什么狗屁的明星，她还是个婊子，说不定我也嫖过你妈，你信不信？”

叶子预愤怒地睁大了双眼，瞪着三憨子，可是却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或者是攻击他了。

“看！”三憨子一扬手又狠狠扇了叶子预一巴掌。

“好了，回头把他交给石田太君，够他受的了。”后面的一个二鬼子拉了拉三憨子的手臂，劝说他不要再动手了。

“石田太君到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刻意压低了的惊呼，房门被推开，三憨子的二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几乎是自动地在大门两边排好了整齐的队列，列队相迎。

伴随着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队共六个日本士兵大步走进了屋子里，这几个日本兵，和叶子预此前见到的日本兵不太一样，他们的军服颜色更深，显得很漂亮，领头的一个日本兵瘦高个子，留着两撇小胡子，相貌颇为英俊，应该就是二叔刚才嚷嚷的“石田太君”。叶子预此前接触到的日本人，总是显得谦卑有礼，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十分严肃，甚至是有些木讷，可是眼前的这几个日本人却目光闪烁不定，像是一群正在挑选猎物的饿狼，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暴戾之气。

日本兵石田阴沉沉地走过来，用蹩脚的汉语问叶子预：“游击队……去哪儿了？”

叶子预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日本人会找他要母亲留给他的信封。——不过奇了怪了，这日本人怎么知道他和那支游击队在一起？

对了，说到信封，他的行李都被三憨子给拿走了，包括他的书稿和信封，他的手里可是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什么游击队？我是自己来这里投案的。”叶子预想了想，这样回答道。不管怎么说，古胜男几人都救过他一条命，他自己投案自首是一回事，可不能出卖救命恩人。

石田双眉一竖，扬手重重扇了叶子预一巴掌，他下手可比三憨子重多了。

“游击队……在哪里？”石田又问了一遍。

“我是自己来投案的……”

石田又问：“游击队……在哪里？”

“我不知道……”

石田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游击队在哪里？”

“什么游击队……”

又是一巴掌。

几个反复下来，原本就已经有伤的叶子预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瞧不出人样儿了。石田估计也是看出来了，叶子预身体瘦弱，估计再这么打下去，对方很快就会没命的，无奈地绕着叶子预，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三憨子眼珠子一转，忽然凑到石田的耳边，叽里咕噜嘀咕了一阵子。石田猛地皱起了眉头，两根眉毛几乎竖成平行的状态，满面怒容，转过脸来怒视着三憨子的二叔，杀气腾腾地朝他走过去。二叔不知道三憨子在日本人跟前到底说了什么，一时间弄不清楚状况，傻了眼，支支吾吾地说：“太君……这是，咋了嘛？”

石田几乎是咆哮着质问道：“你滴，故意，放走了游击队？”

二叔一下子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一直维护和照顾的侄子，居然会跑到日本人面前去打小报告，举报自己放走了游击队！这种事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三方势力只见的某种默契，这个混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想害死他的二叔吗！

二叔慌了神，连连摆手，结结巴巴解释道：“没有，没有，太君……决定没有，这个……你别听这个浑小子胡说八道！我没有，你这个兔崽子，再胡说八道……”

但是石田根本不听，只是死死盯着二叔，脸上怒气越来越盛。事实上，一部分皇协军两面三刀，大批混日子，对抗日队伍的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本人心里是有数，只是大多时候苦于没有证据，不好撕破脸皮，但是不少年轻气盛的日本人心里都攒着怒气，这次正好借着三憨子的举报，好好发泄一通怒气。

石田咬牙切齿地继续质问：“我一路追踪，除了这里，没有过去的，别的路……人呢，游击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呀，真的， 我没见过游击队呀，太君你要相信我呀，我对皇军是大大的忠心啊！”生死关头，二叔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哭诉表忠心。

石田不再多言，“刷”的一下抽出了腰间的武士刀，便只见寒光一闪，二叔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整条右臂被石田一刀砍下来，二叔痛得又蹦又跳，温热的血水如同泉水喷涌而出，喷洒在了叶子预的脸上。叶子预吓得哇哇大叫，全身瑟瑟发抖发抖，此情此景，真是比自己面临生命危险还要令人恐惧。

周围的一众皇协军见到了这一幕，也都吓得面无血色，只有三憨子，刚刚害了自己的亲叔叔，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站在石田的身后，望着地上的二叔。石田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取出了白手帕，擦掉了武士刀上的血，还刀入鞘，而后下令，召集全镇的村民。

叶子预遭到连番痛殴，失血过多，加上精神受到刺激，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迷迷糊糊间，他看到日本兵和伪军士兵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有两人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拖着他出了小黑屋，穿过镇上的接道，来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

在这片空地上，镇上的居民都已经被召集了起来，聚在一处，约摸有近两百人，大多都算老弱妇孺，二十来个皇协军拿着枪围住了一众居民，六个日本兵站在人群的前面，石田手里提着一把沾满了血的武士刀，杀气腾腾地走来走去，一个看起来像是富商的中年男人跟在石田的身边，像是在给他做翻译。在日本兵和居民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三憨子的二叔倒在地上，他的两只手臂都被砍掉了，在他的一旁还躺着一具无头尸，看起来像是一个壮硕的年轻人，脑袋被整个砍掉了，两个人的血流了一地。

石田用日语叽里咕噜怒吼了一通，富商随即做了翻译，可是叶子预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百姓们也全无反应，只是仇恨地望着日本兵和皇协军。石田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几个日本兵举起枪冲人群里胡乱开了几枪，打死了好几个无辜百姓。

百姓们悲愤不已，人群一阵骚动，但是在皇协军的威胁下，终究还是没人敢动手，皇协军冲进人群里，把几个百姓给拖了出来。石田又对众人威胁了一通，而后下令让几个日本兵痛打被拖出来几个百姓，将几人残忍地活活打死了。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很多人都开始小声抽泣了起来。

叶子预起初瞧得心惊胆战，但是不一会儿就已经麻木了。

人命关天啊。

人命，真的有那么宝贵吗？

叶子预望着时不时一阵骚动，心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没有这些二鬼子在这里维持局面，这几个日本兵敢这么凶残暴虐吗？无论他们手里的枪威力有多大，他们的枪法有多准，两百多个小镇居民一拥而上，分分钟就能把他们揍成肉泥。所以，就算这些二鬼子并没有亲手杀死，这累累的血债，都有他们的一份。

“为虎作伥”，叶子预仿佛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个词语的意思，似乎也真正明白了，古胜男等人为什么那么痛恨刘大胡子一行人。根据钉子的讲述，刘大胡子等四个土匪，可比这些二鬼子更加可恨，更是死有余辜。

说到古胜男……没错，古胜男固执地杀死了在他眼中良心未泯的娃娃脸，可是起码他们杀人都算有原因的，在他们眼中，这些人是死有余辜，不像眼前这些日本兵，根本是视人命如草芥。

“日本鬼子”，叶子预这才刚刚有所领悟，在这个称谓背后的血腥杀戮和彻骨的仇恨。

魔鬼，他们是真实世界里的魔鬼！

而古胜男所在的游击队，只是在以血还血，抵抗魔鬼的暴行。游击队没有义务来救他的命，但他们还是那么做了；游击队义务没有送他吃的喝的，但他们还是那么做了；游击队没有义务护送他前去寻找杨团长，但他们还是那么做了；古胜男不喜欢他，他几次三番惹恼了古胜男，古胜男打了他骂了他，但是并没有要他的命，而且实际上仍然在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

而他，却因为一时意气，从他们身边逃离，向日本人投案，还幻想日本人会对他更好，会客客气气将他送回上海。

叶子预啊叶子预，你当真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大混蛋和大蠢蛋啊！

叶子预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心中感到无比悲愤而又懊悔，忍不住仰起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满嘴的血水混杂着口水，喷溅得满脸都算。

石田怒气冲冲地转过脸来，狠狠一脚踹在了叶子预的脸上。

叶子预眼前一黑，再度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