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明白这场胜利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了吧。”讲完了二道贩兵工厂的前世今生，申济华最后总结道。

叶子预面色凝重地缓缓点头。此前，叶子预虽然也经历过残酷的战斗，但是总体而言，他更像是一个旁观战争的路人，他在内心里还时时觉得，这场战争与他关系不大，如果不是母亲做了傻事，他还能继续着在上海富足快乐的生活。

但是现在他明白，那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是他生来就有的，而是母亲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换来的。为什么母亲会被卖到妓院里去当妓女？为什么大姨会死，二姨会失踪？为什么这一路上，刘大胡子、娃娃脸、赵大刚，那么多人都被杀死了？为什么日本人要入侵中国，到处烧杀抢掠？这当中，似乎存在着某些共通的原因。

怎么样可以改变这一切？没钱没武器，怎样才能抵挡住日本人的侵略，最终将他们赶出中国？唯有勇气和牺牲，唯有用树枝搭配汉阳造的老破枪，打败使机关枪的日本鬼子，他们需要牺牲，牺牲二十个战士来打死九个鬼子，然后将剩下的鬼子全部赶走。

他们需要牺牲，就像母亲为了他的快乐而做出的牺牲。

叶子预若有所思地继续缓缓点头，问道：“那么，我现在可以做些什么？”

既然他已经被卷入了战争，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为游击队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废物。

申济华想了想，问道：“你会配制黑火药，制造手榴弹和地雷吗？”

叶子预摇了摇头。

申济华又想了想，从桌子的一旁拿出一条步枪来，放在桌上，轻抚着枪身说道：“这是赵队长托古队长带回来的狙击步枪，赵队长做梦都希望游击队里的神枪手们，能拥有自己的狙击枪，现在好不容易搞到了一把，可惜枪管和瞄准镜都损坏了。——特别是瞄准镜，你会修理狙击枪的瞄准镜吗？”

叶子预摸了摸后脑勺，尴尬地摇了摇头。

申济华似乎有些犯难了，起身踱着步子，思考了好一会儿，又问道：“我看到小说里有提到一种诸葛连弩，可以连发好几枝箭，简直就是弓弩里的机关枪，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弩怎么造，你知道连弩是怎么回事吗？”

叶子预脸颊涨得通红，更加尴尬了，讪讪地说：“我连普通的弓弩怎么造都不知道。”

申济华显然有些失望，但是又得顾及到叶子预的情绪，想了一想，拉开了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三本图书，递给了叶子预。申济华说：“现在厂里不缺劳动力，但是很缺少技术，这三本书就是厂里全部的技术资料了，我和意如都已经翻烂了，现在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厂里其他的人都看不懂，你拿去研究一下吧，再参考厂里造弩和修理枪炮的工艺，看看有什么想法，回头跟我们说一下。”

叶子预接过了书，翻看了一下，这三本书破损得很厉害，其中有一本连封面都没有，前面和后面部分的书页也都缺失了，只剩下一些残页，用棉线穿在了一起。叶子预心里不大情愿，他本来是想和大家一起，为游击队做出点贡献，申济华却让他回房里去看书，这不等于还是让他当大少爷，白吃白喝让人照顾吗？他倒宁愿和之前的那位大哥一样，去搬轮胎，就算是搬不动，用滚的也可以呀。

不过，申济华都说了，厂里不缺劳动力，叶子预也不好意思继续裹乱，只好乖乖拿了书回了房间。

叶子预是喜欢看书，但他喜欢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书，还珠楼主的书，儒勒·凡尔纳的书，像这种技术类的书籍，看了没几页，就已经是昏昏欲睡了。但是没有办法，还得咬牙坚持看下去，叶子预还指望着回头能给申济华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

叶子预就这么硬着头皮，窝在房间里，痛不欲生地看了一天的工艺书籍。书里的内容，看倒是能够看懂，但是要说有什么想法……能坚持砍下来就很不错，还能有什么想法？

然而，越是没有想法，就越是要坚持看下去，越是看下去，就越觉得烦躁，越是烦躁，就越是没有想法。叶子预就这么对着三本破书，呆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月上中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要炸裂。

叶子预实在忍受不了了，把书往床头一扔，仰面躺倒在床上，闭目养神。恰好在这个时候，外门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叶子预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请进。”

申济华推门而入，叶子预顿时吓了一跳，像是开小差被老师逮到的学生，赶忙伸手去拿床头上的破书，好像在急着向“老师”表态：我一直都有在认真看书哦。

申济华被叶子预的举动给逗乐了，连连摆手，笑着说：“不急不急，书明天再看嘛，灵感这种东西是急不来的，看书这种事情，要劳逸结合，才会有想法。——武库那边早就下工了，我现在也是在休息。”

叶子预大窘，摸着脑袋嘿嘿傻笑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申济华说：“这不天黑了不知道做什么，我听意如讲，你这里有很多书，所以也想借几本回去看，打发一下时间。”

“哦哦哦，有有有。”叶子预一听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从被子里翻找出了自己的包裹，打开来，把里面的书一股脑儿倒出来。

“谢谢。”申济华上前来，一本一本地翻看叶子预的藏书，神色却越来越失望了。

“怎么了，这些书你都不喜欢吗？”

“不是，凡尔纳和还珠楼主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家。”申济华忙解释说，“只是这些书，我全都已经看过了。”

“你全都看过？你也喜欢凡尔纳和还珠楼主吗？”叶子预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够遇到同好。

申济华点点头，笑着说：“凡尔纳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书，我能找到的，基本上都看过。至于还珠楼主，我堂哥是他的铁杆书迷，我当初也跟着我堂哥，看了很多他的书。那时候，我堂哥在报纸上追看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还嫌他写得太快，还给他写过信催更呢，还珠楼主还给我表哥回了信。——那封信现在就在我这里，你想看吗？”

“当然，当然！”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我把信拿给你看。”

“嗯嗯嗯，那就一言为定啊！”叶子预激动地连连点头。他一直都梦想着可以和偶像见面或是通信——当然，凡尔纳已经去世好几十年，和他见面、通信肯定是没有可能了，只能指望还珠楼主了。他原本已经，离开了上海滩，逃进了大山里，就要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告别了，没想到居然可以在这里见到偶像的亲笔信！

申济华也被叶子预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虽然和叶子预一样爱看小说，可远没有叶子预这么狂热。

“对了，我听胜男他们讲，你自己也在写小说，这些书我都已经看过了，要不你把你写的小说拿给我瞧瞧吧。”

叶子预一听这话，有些为难了，他的小说，除了李幸儿，还没有给别人看过呢，在小说正式完稿、出版之前，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这未完成的书稿。

“这个……不太好吧，我的小说还没有完成呢，结尾还没有写好，写完了结尾，还有好多地方还需要修改，这种不成熟的作品，我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

申济华摆摆手，笑道：“这个没关系，我知道写故事不容易，不管你写得好与不好，我都不会笑话你的。况且，我们都是爱看书的人，说不定我看完后还能给你提点建议呢。”

“这个，要不……还是算了。”叶子预把摊出来的书，一本一本收回了包裹里，一副扭扭捏捏，不情不愿的样子。

叶子预越是这个样子，反而更加激起申济华的好奇心，但是他又不好勉强叶子预。申济华略作思考，忽然两眼一亮，笑道：“其实啊，我和你一样，闲暇的时候也爱写点故事，而且也是模仿凡尔纳，写的是科学浪漫幻想故事，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作品交换品鉴，回头还可以相互交流一下。”

“你……你也爱写小说？”叶子预顿时瞪圆了眼睛，心中当真是惊喜不已。怪不得他和申济华可以这么投缘，原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啊，不要说是这偏远闭塞的山林里，就是在繁华现代的大上海，能够遇到这样的知己，那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啊。

叶子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想要看看申济华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同时也起了争竞之心，想要看看到底谁的故事写得更好，另外也想借申济华的口验证，自己的故事写得到底如何，如果没有战乱，让他平平安安地把故事写完，他能不能够成为像凡尔纳那样，了不起的作家。

“好，你等着。”申济华欣喜地转身出了门。片刻过后，申济华拿着薄薄的几页纸，又回到了叶子预的房间。

“对不住了，平时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写的都是很短小的故事。”

叶子预接过几页纸，翻看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亏大发了，这一共就六页纸，还分成了两个小故事，从份量上来讲，和自己的故事根本就没法儿比。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也不好再反悔，叶子预从包裹里翻找出了自己厚厚的《广寒宫游记》，递给了申济华，申济华说了一声“多谢了”，便拿着书，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申济华创作的第一个小故事，名字叫做《女娲》，叶子预一口气看完了这个小故事，恰好屋里的煤油灯也烧干了，灯光熄灭。

黑暗中，叶子预整个人都已经被惊呆了，脑子里翻来覆去，回想的都是故事里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