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汤山别院到了!”一名婢子把叶夕拍醒松绑时,她的手早就酸麻得没了知觉。她缓了缓,拒绝了婢子搀扶,跳下车打量四周。
牛车停在山脚一座庭院,墙外山峦起伏,重檐叠瓦一直蔓延到山腰,颇显庄严气派。许多屋檐后升腾起袅袅白雾,掩映在重重树荫中,这座庄院显然不在建康城中。
“小郎主回来了!”一名年过四十的美貌妇人走出堂屋,带着几名婢子笑吟吟地迎过来,“外边凉,快喝口羊酪羹暖暖身子,西域过来的羊乳酪,极香呢。”
谢玄接过碗小啜一口,不住点头。
梅娘欣慰一笑,“小郎主喜欢就好。”说话间,她不住打量叶夕,“这就是……小郎主说过要请到别院疗养的贵客?”
“嗯。”谢玄招手让叶夕上前。
“小郎主难得……交个新友。”梅娘眼角是擒不住的笑意。
“不是朋友。”叶夕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看着她紧裹披风,不停打喷嚏的样子,谢玄无奈摇头。寒暄过后,他便让梅娘带叶夕住下。意外的是,叶夕这次倒乖乖跟着。
穿过堂屋,一道石梯依山往上,一注泉水在梯边倾泻而下,汩汩流淌,白雾蒸腾而起,涌至脚边。梅娘边走边解释,说她是汤山别院的管事,这汤山泉水常年温暖,还有疗伤健体的奇效。
上山台阶望不到头,两旁不时坐落有单独的小院。她们走进其中一个。卧房屏风后,又是一眼热气腾腾的汤池,还一直延续到屋外,倒映着一方天穹。
略微吃了点粥,待到沐浴时,叶夕实在不习惯,非要把伺候在旁的婢子赶出去。她们只好把叶夕的旧衣置于床榻,匆匆掩门退出。她这才松了口气。
叶夕小心让水避开肩上伤口,温热的池水抚过肌肤,逐渐带走酸痛,体内寒气已荡然无存。在野外摸爬滚打这么久,沐浴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好舒服……在叶坞也没这么舒适过,虽然叶坞也有钱,但不会像谢家这般处处讲究……想起建康城门外的那艘楼船,还有百姓的议论……晋国高门士族的日子,当真奢侈……想着想着,热气袅绕中,倦意渐渐袭来。
梦魇又至。漫天的火海,交织的血光,贼人的血刃,凄厉的哀嚎,无休无止的逃离之路。
叶夕心如锥刺,她想冲回火场救人,却总也甩不开身后人的钳制。
焦灼着,撕扯着!
她突然醒来,额头满是汗珠,屋外天色已暗。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叶夕猛然清醒,绝非那些婢子的脚步。是谁?
叶夕偏过头,烛光把一道人影投映在屏风上。他在翻东西!心脏霎时跳得飞快,叶夕缓缓挪到池边。深吸一口气,她猛然站起披上池边的新衣,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那人一僵,随即夺门而出。叶夕来不及穿鞋,跨过屏风直扑卧榻。
衣服里的手札不见了!
她浑身僵直,即刻追出门去。外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一团模糊黑影闪出小院。她高呼有贼,急忙追去。
门外小路通向长阶,听到呼喊,一群谢府家仆掌着灯笼拾级而上。山上空空荡荡,叶夕径直踏进对面的山石丛。光脚踩在石子上,脚心刚痊愈的水泡被磨得生疼,她顾不得这些,必须找回手札!
黑影再次出现,很快又躲进山石背后。叶夕抬脚便追,可梅娘准备的衣裳实在太碍事,她拎着肥大的宽袖奔跑,夜色中看不清路面,冷不丁踩到长裙绊倒在地。坚硬的碎石扎进右膝,一阵钻心的疼。
忽然有人从背后扶起叶夕。回头一看,是谢玄。
“我去追。”谢玄盯着黑影消失处,提剑冲入山石背后。叶夕也想跟过去,奈何膝盖太痛,只好一步一步往前挪。
黑影径直拐进一个院落,奔向墙边一株三人合抱粗的大槐树。谢玄踢起一颗石子,重重拍到那人背心。黑衣贼一个趔趄,谢玄已弹剑而来。贼子敏捷躲开,掏出一把短刀迎战,他貌似想尽早抽身,出招凌厉。
这时叶夕赶来,情急唤道:“拦住他!他偷了东西!”
趁黑衣贼听见呼喊分神之际,谢玄一剑刺去,贼子挥刀接住。两刃相接,短刀直接裂成两半!山河剑顺势砍下,贼子大惊,退后不及,被剑尖戳进肩骨。他猛然吃痛,闷哼一声。谢玄趁机擒住贼人,剑刃抵在了他的咽喉。
叶夕一瘸一拐地赶来,首先来搜黑衣贼的身,果然摸到了熟悉的书页。她如释重负,忙翻开检查是否缺少什么。
书封题写着“围炉手札”和“叶烆”六字,谢玄想起叶烆就是叶坞主的姓名。他正待伸手去揭黑衣贼的面罩,那人猛然挣起,肘后狠击谢玄,一把抢走叶夕手中书札。贼子得手便走,谢玄起身去抢。两相撕扯下,书札被扯成两半。
孙无终带领的谢府部曲已经赶到院门,黑衣贼不再恋战,直扑墙边的大槐树,飞快攀上树消失了踪影。
谢府部曲涌上前围住谢玄,孙无终上前急问:“阿郎可受伤?”
谢玄摇头表示无妨。梅娘也带着别院家丁匆忙赶到。扫视了一圈赶来的人群,谢玄收剑,吩咐孙无终和梅娘分别带人搜山和搜院。
“这棵树,明日砍了吧。”
“妾这就吩咐下去。”梅娘施施一礼,伸头一望,“叶娘子没受伤吧。”见叶夕摇头,这才吩咐家仆,放心离去。
谢玄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短刀,来回翻看。叶夕挪到槐树下,不能爬上树继续追赶,她愤愤捶向树干。
“人没事就好。”谢玄收剑回鞘,随口一慰。
“没事?”叶夕愤然转身,“坞堡两百多人尽数被屠,只剩一个阿弟,我把他托付给你,他人丢了,你说我去找没意义,还二话不说拿走我的匕首。现在连手札也丢了!它们是阿爷最后留下的物件!我会没事么?你根本不明白我有多难受!”
谁都不明白匕首和手札意味着什么!她的怒火脱口而出。
谢玄眼珠不可察觉地一震,他脸上浮起怒意,缓缓说道:“谢氏九名儿郎为救你们,命丧叶坞。我带叶朝走,绑也绑了,说也说了,他还是要逃走。你再出城乱跑死在外面,他们就白死了。他们家人的难受谁明白?若不是想让你活着,谁想拿你匕首?”谢玄眸色如冰,喉头一动一动,不住咽下津液。
叶夕噎住,无话可驳。是啊,不是谢玄的错,她没理由怪他。
其实方才一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自己脾气不算好,但都收敛得很好。以前管理内务时,阿爷还夸她得体稳妥。可自从叶坞变故后,她仿佛跌进暗无天日的深渊,夜夜梦回,皆是梦魇。
她忍耐着,压抑着,精疲力竭,心中一团无名火越来越盛,却冲不破,甩不开。倒不是谢玄的话有问题,而是她苦撑许久的心,终于被今夜撕毁的手札,压得溃不成军。
她蹲在树下埋头抱膝,咬紧嘴唇默不做声,眼泪却汹涌不止,濡湿了衣裙。
耳畔脚步声渐远,谢玄走了。
是啊,她没道理对谢玄发脾气。她心情极差,夜夜梦魇缠身,几欲崩溃,又凭什么要求一个外人来体谅明白?这世上只有至亲,才会不计理由地包容自己。而那个能无条件包容自己的叶坞,真的不在了。
天大地大,她再没一个能回去的地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叶夕的肩膀被什么拍了拍。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道模糊人影,月光洒下,他身上映出朦胧的光。她揉了揉泪眼,人影变得清晰。
“总归还有一半,不算全丢。”谢玄的声音还僵硬着,不过他卷起剩下半本手札拍了拍她的肩膀,再递到她面前。
他不是被气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