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临台寺内的桃花灼灼。
院中心那一棵桃树郁郁葱葱,随风抖落一地桃花。
我清扫九层佛塔前的尘埃,肩上忽然落了片粉白花瓣。
我抬头。
九层佛塔与桃树齐高,恰似她说的二人并肩。
1
寺庙门前的哭闹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我打开寺院门,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大哭。
她看见我,哭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
“爷爷,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出家?”
小姑娘挂着鼻涕眼泪,泪眼朦胧地问我。
我抱起她,进入了静默许久的寺院。
她搂着我的脖子哭哭啼啼道:“娘亲让我和太子哥哥订婚,可是我不喜欢太子哥哥。”
她的泪水蹭了我一身,我清水洗了一个桃子递给她。
小小的身躯抱着一个硕大的桃子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对我说:“我最喜欢吃桃子了,谢谢爷爷。”
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找了张手帕擦干净她的脸,她坐在桃树下揪着我的衣服。
她咬着桃子,口齿不清问:“爷爷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出家?”
我正想拒绝,寺外脚步声不断,一位十岁出头衣着华贵的少年带着一串侍卫进入了佛门重地。
我对我行礼,又看了眼我身后的小姑娘。
“方丈大师,夭夭给您添麻烦了。”
我握着锡杖的手紧了紧,默不作声。
我上前轻拍了小姑娘的头,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说:“我不喜欢你,我才不要嫁给你!”
她扭头拽紧了我的僧袍:“爷爷我要出家!”
我笑着将人还给少年,少年捏了捏小女孩的脸:“桃夭夭你出息了,在山中乱跑也不怕被野狼吃了。”
“你又吓唬我,我真的很讨厌你!”她挣扎着推开少年,一溜烟跑了。
我并不感兴趣这场青梅竹马的闹剧,一回头看见小姑娘朝着九层佛塔而去,我脸色刷的变了。
我连忙跟上。
九层佛塔沉闭多年的门被人推开。
满室烟灰让我轻咳了两声。
小太子也跟了上来,我吩咐他切不可随意乱动此处物品,十几岁的孩子有分寸多了。
他应声点了点头,随我一起走上了层层台阶。
桃夭夭的脚印在积灰已久的佛塔上是如此的显眼。
她的行踪暴露在他们眼中。
顺着阶梯一层层上去,到第二层的位置,仰着头的女孩停在了一副壁画前。
她指着彩绘的壁画,扭头问我:“爷爷,这壁画是什么?”
小姑娘眼中泛着一层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莹润水色。
带着轻微哽咽的声音和微红的眼眶拨动了我的心弦。
比我更快走到她身边的是小太子。
他半蹲在她面前,擦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水:“不嫁就不嫁,我回去和母后说清楚,不逼你了,夭夭不哭。”
她执拗地盯着我,想要从我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墙壁。
墙壁上的绘画简简单单地画了一棵桃树。
生长了几百年的桃树比如今临台寺内的桃树大上了不知多少倍。
满树粉红,树影落了一地,将整座临台寺笼罩在内。
小太子也看向了壁画。
小太子将小姑娘抱起,哄道:“这壁画讲的应当是临台寺的过去。”
“夭夭不哭了,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2
“桃夭夭你别哭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临台寺内最大的那棵桃树。
据说这棵桃树的年纪比临台寺更大。
建寺之初就立在此处,寺庙几经扩建,每年春日桃花依旧。
等到我被师父收养,带到这座寺庙中时。
这寺庙中已经有了一个少女。
明明十五六岁的模样,比我还大上十来岁,偏偏幼稚的不像话。
我今日不过是诵经时没有搭理她,她竟然一个人在树上哭了起来。
连师父都不会招惹她。
我无法只能爬上去安慰她。
她很好哄。
我把手帕递给她。
素白的手帕被她擦了擦眼泪,又在手上抓了几下染了一片灰色。
我有点嫌弃地和她说:“送你了。”
桃夭夭一点都不高兴。她看出了我的嫌弃,把手帕扔回来。
“小和尚我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哄我?”
我跳落到地上,仰着头看着树上的粉裙少女,揉了揉眉心:“你多大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她忽然消失在树上,下一秒出现在我身后,她高大的阴影将我笼罩在内。
“我还小,师父说我才两岁。”
我一转头,十五六岁的少女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和我一样高的小女孩。
她对我伸出手:“这样好啦,小和尚你可以哄我了。”
我第一次见大变活人。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拍了拍我的头:“我要和你一起长大!”
3
桃夭夭说的和我一起长大是真的一起长大。
我怀疑那日看见的大变活人是我的臆想。
她可能就只有这么大,就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小姑娘罢了。
只是为什么寺院中会出现一个女孩子呢。
我不解地跑去问了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这本就是人家的地盘,是他们霸占了她的地盘。”
我不是很明白师父的话。
我只知道想要靠着师父赶走这个奇奇怪怪的人失败了。
她在寺院中平平安安地长大。
一直没礼貌地用小和尚喊我。
还整日神出鬼没,遍寻不得踪迹。
有一日师父下山化缘,回来为他们做了一桌素菜,我念着桃夭夭想必也没有吃过这些美食。
找了整个寺庙都没找到她。
结果一回头她拿着筷子和我炫耀她已经吃上了。
“你怎么来这么迟呀?”
4
桃夭夭格外喜欢粘着我。
寺内这么多的师兄师弟,我好似从来没有见过她和谁在一起。
除了我和师父,好像这整座寺庙中的人都不知道桃夭夭是谁。
我问过一位师兄,师兄在我提起桃夭夭时满脸惊讶。
“你说的是香客吧,寺院里怎么可能有女孩。”
我把这事告诉桃夭夭。
她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我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看见我?”
等我大了些,我终于知道师父说的这里是属于她的是什么意思。
她是临台寺寺院正中那一棵桃树化精,树木根系所在都是她的领地。
我们不过是霸占着她领地的一群人罢了。
只是书中对这种草木灵精的描述并不是很好。
我害怕了几日,想起这么多年她从未伤害过我,师父也没有说过桃夭夭什么。
我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5
近些年山下并不太平。
天灾纷扰而出,皇室动荡不堪。
世事艰辛,隐于大山中的寺庙也感受到了这种震荡。
师父派了我们下山。
桃夭夭满脸遗憾地站在师父边上对我挥手。
昨夜她还特意跑来问了我山下是什么模样,好玩吗。
我这也是近十年来第一次下山回答不了桃夭夭的问题。
她失落地折下一柄枯瘦的桃枝赠与我:“你好好带在身上,它要替我去见未知的世界。”
桃枝不是很长,一小截放在袖口处正好。
我见过折柳的第一次听说折桃,鉴于桃夭夭是只桃花精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离不开临台寺,去不了山下。
我离开寺院前最后一次回首,她站在桃花树下,春日桃花满枝头,她在簌簌抖落的花中安静望着我。
终于不用陪着这个粘人精了。
我舒了口长气,偏偏心头难言的有些压抑。
6
山下动乱,百姓流离失所,我与师兄布粥半道来了几位官员,今日下了雨,布粥处设了棚,排队的人却和前些日子一样多。
马鞭扬起打落了市井街头的小摊,骏马在不宽的街道上奔扬,撞到了好几位排着队的人。
我将布粥棚交给师兄,上前扶起了那几位到底的人,其中一位头发早已花白,摔倒在地还紧紧抓着手中的碗。
我将老人带到一边座下,为我优先盛了一碗粥。
我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粥又将空碗递到我面前,略浑浊的眼眸在花白染着污秽的头发后看着我。
我于心不忍又为我盛了一碗粥。
师兄拉了拉我的衣袖,对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我愣了愣。
师父向来教导他们要以慈悲为怀。
如今老人受难怎能坐视不理。
我第三次将碗递到我面前时,我只舀起了半碗,粥落在我的碗中我突然把碗摔在了地上。
白花花的粥撒了一地,陶瓷碎片溅到我的腿上,血混着陶瓷碎片,在黢黑的土地上碎得更彻底。
明明是个枯槁老人,在此刻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气,藏着泥垢的指甲没入我的皮肉,撕扯我的身躯。
“为什么只给我半碗!是不是没粥了!”
呼喊声像利箭刺穿寂静寒冷的雨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好排着队的人闻声而起,维持的秩序轰然倒塌。
人群蜂拥而上,大锅被某一个人或一群人推翻,白花花的粥撒了一地。
他们推开我和师兄弟们,黑瘦不成人形的百姓,趴在地上舔舐混着泥土的白粥。
我紧紧握住手中汤勺,纵然再无白粥需要我盛。
又是一队官员经过,马蹄不顾地上趴着的人群,人肉垫子没让马失前蹄,马声长久嘶鸣,留下声人痛苦呻yín。
雨水,血水,白粥以及被骤雨冲刷的肮脏不堪的地面。
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着碗呆呆地站在路边。
我在袖中翻找出草做的蛐蛐,将她护在怀中:“囡囡不怕……”
小女孩瘦弱干枯的手推开我,后知后觉和其他人一起匍匐在地,抢夺不知是白粥还是泥水。
草蛐蛐掉落地面,另一只手捡起草蛐蛐,一股脑塞到嘴里。
“我的,都是我的,不许和我抢!”
我眼睁睁被人推倒在地。
目之所及处再无一人挺直腰背站立。
7
怎么回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郊外一处寺院内满身狼狈。
我和师兄说了声,找了处僻静之所待着,手腕触碰到袖中的桃枝,有些刺。
我将桃枝拿了出来,枯木沾了春雨,尽头竟是长出了一片桃叶。
桃叶微微弯曲蹭了蹭我的指尖,抚平了我燥郁的心。
“桃夭夭,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若是我没有扶起那位老人,若是我没有为老人特殊照顾,若是……
桃叶的绿色向整根桃枝蔓延,在一个小小的分岔口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我触碰了这朵刚开的花,花瓣舒展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粉裙少女沉睡在花蕊上,蜷缩着身子。
我猛的把桃枝塞进怀里,环顾左右没看见其他人,又小心翼翼将桃枝抽了出来。
我戳了戳上面的小人,小人皱起了眉头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懵懂无知地看向我。
我试探性和她说了两句话,她没有回应。
只会呆呆地看着我。
我有些失望地将桃枝塞回袖口。
我还没起身,师兄急急忙忙跑到我面前。
“明思快走,我们赶紧回临台寺。”
我们在大雨中狂奔。
可是一切都迟了。
刚刚跑出破庙一小段距离,大批军马包围了我们。
“哪位是空了大师?”
一位撑着伞衣着华贵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师父……”
我刚开口师兄捂住了我的嘴。
“师父他云游四海,我们无从得知行踪。”
长鞭落在师兄身上。
师兄咬牙没有说出师父还在寺庙。
他们能找到我们必定说明已经去过临台寺,没有找到师父才会出此下策。
此人来者不善。
我明白了师兄的意思,他们不能暴露师父的踪迹。
赤手空拳不敌长枪。
浓重的铁锈味环绕在我鼻尖,师兄弟们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
最后长鞭落在我的后背上。
火辣辣的滋味在大雨的冲刷下被放大,一下又一下的长鞭落在我的身上。
夜间暴雨中的火光没有减少,可我眼前慢慢发黑,看不清也听不清。
还差最后一下。
凌厉的长鞭并没有如我预料一般落在我的身上,我费尽全身力气抬起头。
一抹粉红色的身影挡在我面前,满地草木在春雨中肆意生长,柔软的草木枝条锋利地贯穿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群。
在最后,有人轻柔地抚摸了我的脸颊。
“小和尚,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