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苏归晓再坚定,现实的困境却也不得不面对。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苏归晓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打开叶和安给的文献,想要将平时的碎片时间利用起来拼凑出足够的时长去阅读论文。
然而现实却不遂人愿,临床为主的论文内容她还可以这样勉强读完,可叶和安给她准备了许多人工智能方法学方面的文章,这些文章全翻译成中文连在一起让她读,她都未必能懂那些专业名词的含义,更别说利用碎片时间看懂全英文内容了。每一次再打开论文的时候,她早就忘了之前讲了什么,翻来覆去来来回回重读的还是第一段,一篇文章卡了整整两天没有进展。
原本就被论文搞得头昏脑涨,可苏归晓的背字运还没走完。
晚饭的时候,苏归晓坐在食堂里,快速吃着饭的同时,心里也在计划着晚上回去看论文的进度。一周之期就要截止,她必须抓紧这一晚难得的完整时间抢一抢进度。
这时,周启南和科里的另一位二线贺晓光好巧不巧地端着盘子坐到了她隔壁的桌子旁。
吃着饭,医生们也不忘聊一聊医院最近的大事,要说影响最大的一桩,大概就是胸外张副主任急诊手术没救过来病人,被病人家属给告了。
贺晓光叹气道:“听说是个酒后骑摩托、车祸外伤的病人,挺年轻的,其实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家属非闹着要做手术,不做就闹事。当时老张也是觉得可惜,就答应试试,早就交代好了生死有命,谁知道家属转头就索要天价赔偿,本来就忙得要命,还摊上这种事,老张最近可是一脑门官司。”
周启南也跟着叹气,却又忍不住说:“也怪老张太心软,伤得那么重,还上什么台啊!”
贺晓光摇了摇头:“也不能那么说,家属难缠是家属的事,病人毕竟才二十多岁,谁看着忍心啊!”
周启南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冷笑了一声:“真遇上那种看着就不讲理的家属,我肯定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他都不拿我们当人看,我干吗啊?再说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没那个神来之手,能把该做好的手术做好就不错了,那种九死一生的手术我可没那个能耐。”
也不知怎的,苏归晓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急诊室里那个医生说过的话:“我没有这个技术和能力处理。”
大概只有患者和家属才能明白,医生这简单的一句话于他们而言是怎样的绝望。
这一路披荆斩棘走来,她明知不被所有人看好,还非要咬牙赖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当初那句“这种情况全国也只有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还可能给他做手术”,因为这里有着患者最后的希望。可如果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医生都像刚才周启南那个态度,那对患者而言,这世间还有什么希望?
苏归晓几乎是本能地冷哼了一声。
原本是很轻的一声,却刚好落在了周启南和贺晓光对话的间歇,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周启南和贺晓光几乎同时转头向她看了过来。
惹祸了!
是以凌晨一点正熬夜看着论文时接到值班二线周启南的电话,苏归晓没有半分意外。
电话那边周启南的话简短直接:“来了两台急诊手术,人不够,过来干活。”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给苏归晓任何拒绝的机会。
苏归晓换衣服的时候,大概是被她的动静吵醒,梁亚怡打着哈欠问:“你们老师又叫你上手术?”
苏归晓没什么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倒是梁亚怡忍不住替她抱不平:“不是说外科都是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畜生用?怎么你们科专欺负你这个女的?你师兄呢?”
苏归晓想起白天见到严安逸时他那个大黑眼圈和肿眼泡,哂笑了一声:“那畜生连上了72小时的院总班,已经累死了。”
梁亚怡半睡半醒中愣了一下,想了想感叹了一句:“还好当年我没被外科的表面风光诱huò,选的内科。”
苏归晓匆匆赶到了急诊室。
这一晚与周启南搭班的值班一线刚好是韩晓天,苏归晓是被临时叫来支援的。她飞快换好刷手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周启南一句客套的话也没有,反而话带讽刺地给了苏归晓一句:“上次你值班,晓天被临时喊过来替你上手术,这次就当是你还他人情了。你也体会一下非值班日被叫来值班的心情,别好像人家替你上手术还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对于周启南话里的逻辑,苏归晓虽然并不认同,但她深夜赶来加班不是为了和他们掰扯这些无聊的事情,是以苏归晓没有回应,只是拿过急诊患者的病历,直接开始了工作。
和家属交代病情、联系手术室、备血、为患者做术前准备,这一大圈杂活忙完,已经将近凌晨三点。眼见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苏归晓正在心里盘算着现在回去到明早上班之前还能再看多少篇论文,偏巧这个时候,神经内科值班的三线大主任叫了神外的急会诊。
三线大主任亲自叫会诊就说明事情非同小可,周启南将前一位病人的手术安排好给其他医生,就带着韩晓天和苏归晓急匆匆赶了过去。
是一个产妇。产后十八天,颅内静脉窦血栓形成,静脉性脑梗死伴出血,人昏迷不醒。
人才三十岁啊,因为身患抗磷脂抗体综合征,之前两次怀孕两次胎停,连吃药再打针三年多这次才生下来了孩子,原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却没想到天意弄人,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孩子几眼。
患者母亲哭着说:“我女儿起初只是头疼,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啊,求医生救救她!”
别问患者怎么头疼了十几天才来医院,因为她经历过的疼痛比这要多了去了,原以为忍忍也就好了,哪里会想到这么严重。
患者的丈夫却是怒目圆睁地盯着他们:“求他们做什么?他们本来就必须得救!”
患者颅内压过高,开颅减压只怕连手术台都下不来。现在只有介入拉栓治疗还可以勉强为之一试,但风险同样很高,获益谁也不能保证,尤其是像这个患者这样特殊的情况。
可如果连他们也拒绝,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看着眼前苦苦哀求的患者母亲,一旁是患者丈夫凶神恶煞的样子,周启南长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做吧。”
苏归晓一怔,不由偏头望向周启南。
那个人曾在食堂冷笑着和别人说:“真遇上那种看着就不讲理的家属,我肯定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他都不拿我们当人看,我干吗啊?再说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没那个神来之手,能把该做好的手术做好就不错了,那种九死一生的手术我可没那个能耐。”
可眼下,病人的病情极其危重,又是产妇,一旦有个意外,影响的是孕产妇死亡率这样关键的指标,按照规定必须层层上报到市里做病例讨论,手术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被拿出来放大评估,更别说就连苏归晓都能一眼看出来患者的丈夫绝非善茬,周启南却答应了要做手术。
刷手的时候,苏归晓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这个产妇的手术风险那么大,你这次为什么会答应?”
周启南自然明白她话中的疑问来自他在食堂的那一番发言,他冷哼了一声,开口时语气中的不耐和烦躁不知是对苏归晓,还是对这令人无可奈何的世界:“那我能怎么办?这个病人都可怜成这样了……”
他自认只是个普通人,却不得不冒充一次神。周启南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方巾扔进回收桶,转身就进了手术室。苏归晓抬头,不由得对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随后苏归晓和韩晓天加快速度给病人做完术前准备,又给手术区消了毒。介入的手术是要在放射线下完成的,苏归晓正准备去穿防护用的十几斤重的铅衣,却被周启南拦住了:“你们都出去等着吧。”
周启南停顿了一下,不忘特意对苏归晓补了一句:“让你们两个都出去,总不算我针对你吧?”
这混乱的一天。
站在手术间隔壁的记录室里,韩晓天对苏归晓道:“周老师让我们出来是想让未婚未育的年轻人少吃点辐射,你可别以为是因为你是女生,不让你参与高难度的手术。”
韩晓天说话时的讽刺与周启南如出一辙,苏归晓学了那么多年医,又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看不出来?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正说着,介入值班的三线主任也赶了过来,背上沉重的铅衣,走进了手术室。
一天的疲惫,让苏归晓的脑子已经有些混乱,只是在这深夜冰冷的医院里,当隔着一层铅玻璃,看着里面老师们忙碌的身影时,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