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最恨一个神。
他叫蓝翡。
我们相识数百年,他却在绝境中抛弃我一次又一次。
真想将他推下神坛。
看他燃yù huō,焚修行,诸般不得,穷途末路。
……
师父跳了诛仙台。
不,确切来说是被我一脚踹下了诛仙台。
原因无他。
非要硬编一个出来的话……
那就是我眼中实在容不下这个废物了。
身在十二星之首的蓝翡神君,俯仰之间可翻云覆雨、掌万物命格。
而他?
常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徒弟们快跑啊这下出大事了。”
还有“别供出为师。”
以及“饶命。”
我将他逼到了望断山巅云雾缭绕的诛仙台,一剑穿胸过。
门下弟子尽皆骇然。
却无一人敢上前。
我本就生得烟视媚行,行事更跋扈霸道。
身后火焰纹的九条赤尾杀意腾腾,足以震慑住同门所有人。
“天地之事,能者获之。师父,你这个神君,实在身不配位。”
说完立时拔出了赤练剑,听他闷哼一声,“不如……退位让贤吧?”
蓝翡有条不紊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随即他说,“呃,似乎也有理。”
“那我就暂且卸任去人间逛逛。”
我:?
“为师离开之后,你们要听大师姐姜岁余的话啊,勤加练习勿要懈怠……”
姜、岁、余?
“我叫孟扶摇啊混蛋!”
我忍无可忍踹出一脚。
“下去吧你!”
天地造物不测,竟捏出个美貌又能打的傻子来。
说的就是蓝翡。
论修为,凡人之躯百年内飞升,杀蛟龙取麟做剑鞘,又只身应对天山魔变,直接将当时在任的魔尊揍得亲妈不认,于是变成了十二神君之首,声名烜赫。
论相貌,我狐族特产美人,论理早就司空见惯,可架不住这小子实打实的好看呐。
一身布衣,还是个农家郎的时候,我就盯上了。
那时候我还在清澜谷修行,尚未得人身。
山脚下雀雀寨里,他爹是十里八乡有且仅有的郎中,娘织布为生。
这小子总骑了个青驴,晃悠着嫩柳枝,偶尔还看书。
乡间那些泥腿子便笑他:夯货!你个三脚猫还想当状元呢?
他也不生气。
但我气啊。
气这书呆子为了采点山菌,一铲子掀了我老窝。
我咬着兔子回去的时候都懵了。
入了夜,我闯进他家的鸡笼龇牙咧嘴,把一群芦花鸡吓得吱哇乱叫鸡毛纷飞。
蓝翡便提了个灯笼,米白麻衫穿也未穿,就从屋里头出来赶鸡回笼。
那时候他多大?
十五?十七?
忘了,我只记得他把鸡笼关好,便去石井旁打水洗脸。
好像半夜被聒噪醒也不怎么生气嘛。
我不满地磨了磨爪子。
这农家郎低头看了一看,似乎发现外衫被弄上了泥点子,轻啧一声,随即便将上衣脱了下来。
纸灯笼放在旁边,光暖暖的。
我躲在草垛子后,瞪圆了狐狸眼。
诶、诶、诶!?
少年浑然不觉,拎着井中水桶,那臂膀便显露出精壮流畅的线条,许是先才撵鸡费了功夫,光洁的额头添了层细汗,亮晶晶。
他的脖子也好看,锁骨也好看。
我越瞧越收不回眼。平日里文文气气的书生相,下面竟还藏着这好光景。
倏然想起同族阿姊笑我,“小九很快便要渡化成人,到时候你需先尝尝人族男子的滋味。”
我瞪大眼,“吃人?”
阿姊笑得花枝乱颤,“用尽狐族的功夫,你便能吃干抹净了他!”
嗯,决定了。
第一个就吃了这小子。
下了决心后,我觉得我修行都变勤快了不少。
他的眼瞳不是纯黑色的,夜色下闪烁着如翡的幽绿光泽,莫非也是精怪?
他的声音清凌凌像泉水,却不知床榻上叫我的名字会怎么样?
他脾气虽好,若情到浓时,动作是炙热的还是温柔的?
我一直以为,我将自己的行踪和那点春心藏得很好。
直到那次,他在芦苇荡里念书,被我衔了个野果丢了过去。
他头也不回,“小狐狸,怎么又是你?我并没招惹你。”
我本转身要窜,后半句却教我迟疑住了。
啥叫“又”?
他跳下了青驴,在一片白茫茫轻飘飘、像云朵一样的芦草中涉水而来。
我梗着脖子说,“你凭什么以为你家的鸡是我吓的!”
少年用那双墨绿的瞳看着我,看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我随即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也笑了。
“往后别去了,我容你,我家隔壁的杀猪匠可不容。”
他居然不好奇我会说话,也不害怕一个会说话的白狐。只是和和气气地问我,“你用果子砸我做什么?”
我嘟嘟囔囔,他俯下身来侧耳听。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这里又没木瓜……”
他一愣,随即眼睛笑弯成了月牙。
将那果子洗了洗,揣入怀中,“多谢了,小白。”
“我叫小九!”眼见他要走了,我忙在身后叫道,“喂,你既吃了我的果子,可就是答应与我结连理了!”
“我留给小妹的,你去同她结亲吧。”
他骑上青驴,晃悠悠地离开。
知道疼人更好啊,结了亲,岂非心都给了我?
我回了清澜山,修行愈加勤快。
想到自己拐了个如此好看的小郎君去十三洞,白日炫耀晚上……
诶呀,美滋滋的。
却不想,我修行成人的第一天,雀雀寨便遭了灭门之灾。
那日天乌沉沉的,我下山前紧张得很。
三姐姐给我头上别了一株并蒂海棠,口脂匀开,细细描了柳叶眉。
我不确定地对着湖水眨眼睛。
“他会喜欢?”
“一准喜欢!”
一群姐妹嘻嘻哈哈地笑,花枝乱颤。
五姐姐靠谱些,将两只山鸡一壶酒给了我,“听闻民间嫁娶是要有些东西傍身才好。”
我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下了山。
雀雀寨前面是大片的麦田,此刻却安安静静,只剩一两个老农和牙牙学语的垂髫小孩,我问,“这里的小伙子呢?”
老人垂迈不语。
小孩拍手大声说道,“神仙来了!神仙来了!”
我惊了一惊。
还没待细问,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斥,“那难道不是年轻女子?你们竟敢瞒而不报,好啊,原来是只狐妖!”
我转过头,却见浩浩荡荡的人群倾轧过来,不由得后退了退。
为首的是一群道士。
糟了。
那被众星捧月的男子约莫桃李之年,倒不凶狠,甚至微微笑了笑,“罢了,区区百年小狐、山中精怪,想来也是无意路过这里。我们此行既为蓝家的孩子,少生事端。”
蓝家的孩子?
我惊疑不定之际,方才凶我的道士又说道,“掌门真人,她手上拎着鸡和酒,弟子听闻此为狐族与人类通婚的习俗。”
村长脸都吓白了,“神仙!神仙!诸位仙长,我们当真不知道有什么狐妖啊!绝非私心藏匿。”
我也不甘示弱,龇牙准备回击,却被那年长道士轻描淡写结了个印给抓了过来,他拎着我的后颈,含笑问道,“小狐狸,你为谁来?”
“你照实说,我不伤你。”他声音轻柔,“万物皆有灵嘛。”
我看了看惊恐莫名的村民,又看了看这位白衣道士,迟疑着说道,“蓝……蓝翡。”
“果然不错!”
“那小子顽固不化,却结了孽果在这里!”
我被连推带搡地押去雀雀寨最大的祠堂。
可不是我毫无反手之力,只是我心中莫名压得很,我想见到蓝翡。
他有些不寻常在身上。
这我是知道的。
但,怎么惹来这么多道士?!
祠堂很空旷,里面传来女娃娃尖利的哭嚎和女人的哀求,“我儿,你从了仙长吧,凡人能修道是莫大的恩赐,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妹妹送死吗?咱们不能毁了寨子呀!”
是他那个捧在掌心的妹妹?
蓝翡跪在神像前,脊背挺得笔直。
我只见两个农妇拉着半大的女娃娃,带刺的藤条高高扬起,触目惊心!
被施了禁咒说不出话,我在后面急得直出汗。
怎么门派收人还强买强卖啊?!
“心有执念才会如此冥顽不灵,既然你夫妇二人并无异议,那问题就出在这女娃娃身上。”白衣道士淡然说道,“她是兄长的心魔,若不能解,则除之。”
一直缄默的少年终于开口。
“我与你们不同道。”
一道士轻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道?”
蓝翡声音笃定坚决,逐字逐句回荡,“礼佛参禅、修道羽化,无不受人香火,为世人渡难,这才是我的道。”
“而你们却罔顾自然,逼我屈服,就算日后有再高的修为,也是为祸世间。”
他自回过头来。
我第一次见到少年那双剔透如翡的幽绿眼眸蓄满泪水,倒映着近乎悲悯的苍凉。
刹那间仿佛诸天神像也无光。
啪!
白衣道士冷眼一瞥,那藤条鞭子抽了下去。
小女娃嚎啕大哭,有些村民都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蓝翡的后背也在颤抖,我甚至能看到他紧攥的双掌暴起的青筋纹路。
啪!
又是一鞭,血直接洇透了布衣,稚嫩的哭声撕心裂肺。
“哥哥,救我!”
“哥哥,好痛啊,哥哥……小玉好痛!”
气煞我也!!
眉心的火纹符隐隐流转,灼烫的心头血流转到四肢百骸。
暴起的狐尾撕裂布帛一甩落地。
霎时青砖碎裂、尘土飞扬。
我听到自己喉底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
“去你祖宗十八代的杂毛老道!拿狗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