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手腕的伤是我自己狠心划的。
跪在霁瑶第一次砸的酒杯碎片上时,我俯身偷拿了一块藏在袖中。
然后就第一次见到了太子的狼狈。
他抱着我冲进太医院,又嫌值班太医人少,急召其余太医入宫。
“平时的机灵劲哪去了?”
他举起手想弹我的脑门,终是放下摸了摸我的头发。
“妾不傻。”
“现在不仅傻还嘴硬了?”
我深吸一口气,眼眶含泪。
“妾害怕。”
“人人知道殿下看重霁瑶郡主,妾不敢忤逆她,哪怕她要妾死……”
“你也甘愿赴死?”
太子的嗓音瞬间变得冷漠,周身散发出肃杀之气。
“看来孤平日还是太娇纵你了。”
他细细地抚过我被一层层包扎好的手臂,突然发力钳住我的肩膀。
“以至于你都忘了,自己的命只属于我。”
太子殿下第一次在我殿中睡下,睡前他酒劲像是又上来了。
一个劲让我说“有苏”,确保我清楚自己的命只属于他。
怎么会呢,我的命只属于阿姐。
而因为他,我现在只能在梦里见她。
我生在上元节,十五岁前没有正经过过生辰。
那天太阳刚落山老鸨就喊我去城里胭脂铺采买,说阿姐急用。
我不敢耽搁,匆匆前去。
看着一路上张灯结彩的装饰,华服出游的官家小姐们羡慕不已。
到了胭脂铺掌柜的却说今天要提早下班,我好说歹说总算求到了绛唇膏。
急忙出门打算去其他铺子凑齐香粉和黛眉粉,看见姐姐在一旁的茶楼等我。
“阿姐!”
我大喊着朝她奔去,刚想解释东西没买齐,就被她拉进了茶楼包厢。
我没来过这样贵气的地方,得刚开完苞的姑娘才能被老鸨带来。
可阿姐说今日是我生辰,从前她赚得不够。
但如今别家小姐有的,我也要有。
往常跟着醉花楼里的姑娘们蹭席时,像清炒虾仁、菠菜豆腐这些清淡又营养的从来都轮不上我。
可今天阿姐将它们点齐了。
“多吃些,今天知筝是小寿星!”
我涨红脸点着头,感激于自己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记得那天阿姐也是头一次那么敞开了吃,几碗长寿面下肚,桃花酿也喝光了四五盏。
我俩脸都喝得红扑扑的笑作一团。
“只有跟你喝酒我才会脸红,跟旁人永远绷着根弦儿提防着。”
阿姐躺在我怀里,拍拍我的脸说着醉话。
“那阿姐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会,知阮和知筝永远在一起。”
茶楼里的风铃被夜风吹响,窗外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将黑夜衬得恍若白日。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
阿姐闭着眼,喃喃道。
“阿姐你醉了,这哪有河?”
“傻瓜,这只是阿姐喜欢的一句诗。”
阿姐轻轻笑着,伸出手搂住我。
“所以阿姐想带你去吴地呀,吴地满城都是江河。若是在吴地给你过生辰,那阿姐一定包一艘小船,咱们在船上喝酒吃饭,仰头能看见满天的孔明灯,低头能看见满河的花灯……”
那夜阿姐在安排着在吴地给我过生辰的计划中沉沉睡去。
我以为那就是我们的未来。?
醒来后我闻到了清炒虾仁的味道。
若不是珍儿在我身边激动地喊着“良娣醒了!”,我还真以为自己还在阿姐身边。
“厨房在做什么?”
“清炒虾仁、菠菜豆腐,都是良娣爱吃的!”
“太子爱吃什么?”
“酱鹿肉、红烧猪蹄、排骨焖卷子、猪肉炖血肠……”
珍儿越说声音越小。
“换成这里面的三五样。”
说完后我起身梳洗。
知道我醒了,太子一定会来。
我支开珍儿独自走进东宫花园,这里是太子下朝的必经之路。
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凑在树下打扫,我躲在假山后竖起耳朵。
“虽然咱们良娣出身不行,但至少她是良娣,霁瑶郡主还没入宫呢架势到先拿起来了,以后也是难缠的主!”
“你没听福安他们说嘛,良娣被割伤手腕前,就已经唱了一下午的曲,真是把人往死里折腾……”
“亏还是个郡主一点体面不顾,不是都说吴地女子静雅贤淑、小家碧玉吗?”
突然宫人们议论的声音小了下去,原是太子和霁瑶郡主远远走来。
霁瑶怒气冲冲走在前面,太子慢慢跟随。
我听到争吵的声音,贴近假山竖起耳朵。
“明明是她自己不小心,碗碟能有多锋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扔了把刀呢!”
“你可是为了她连夜惊动了太医院,难不成她还想让我去道歉吗?太子哥哥你可不能这么偏心!”
见太子没搭腔,霁瑶郡主想回身牵住他的手,却发现太子把手背在了身后。
“霁瑶,这事就算过了,之后别再提了。”
太子淡淡说完,看着霁瑶委屈的脸,终是抽出手抚向霁瑶的头。
谁知霁瑶郡主直接撇头躲开了。
“哥哥你还记得曾经的约定吗?”
“你曾发誓一生只爱我一个人,难道当了太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忘记?”
“以前你能为了我不惜反抗我爹,现在只是为了一个傀儡就要斥责我吗?你变了,我爱的太子哥哥不是这样的!”
我仔细盯着太子的表情,他脸上的不耐烦还是慢慢转变为了愧疚。
“霁瑶,我没忘。”
太子牵过霁瑶郡主的手,顺势把她带进自己怀里。
“请你相信,我们从小的情分没有谁能抹去。”
我从假山后走回自己的偏殿。
从小的情分没有谁能抹去?
那若是霁瑶自己呢?
成年后的老友都能因发展不均而渐行渐远,更何况儿时青梅竹马的恋人。
太子向吴侯求娶遭拒的那一天,两人便注定形同陌路。
太子成为太子的那一天,两人便再回不到曾经。
我要做的,只是帮太子确认这一点。
太阳即将西沉时太子终于来偏殿看我,不出所料霁瑶郡主也跟着。
珍儿将我早上吩咐的菜一道道端上来。
霁瑶的脸色慢慢变了。
我殷勤地拿过小刀将酱鹿肉分块,挑最肥美的几块给她,再添上几片血肠。
“恭请霁瑶郡主尝鲜!”
霁瑶郡主接过后看向太子,此刻我正给太子斟酒。
太子像往常一样在我手上摸了一把,我娇俏地回看他。
目睹这一切的霁瑶郡主直接把筷子一甩:
“良娣怎吃得如此荤腥粗俗?本郡主实在难以下咽!”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郡主冤枉啊!这都是一等一的好菜,只是妾确实不知今日郡主也来,没备上吴地特色,确实是妾的不是。”
我一边说一边发抖,手中的酒壶一个拿不稳打翻了大半壶。
也顾不得衣裳湿不湿,直接跪地求饶。
“妾确实出身低微,郡主嫌弃妾粗俗妾无可辩驳,但妾的诚心和对郡主的重视还希望郡主明鉴!”
霁瑶郡主见我卑躬屈膝的样子,心情明显放松好转。
刚要动筷太子便低沉道:
“北地的饮食的确是与吴地不同,但绝不粗俗。”
说完端起酱鹿肉撕咬下一大块,盯着霁瑶郡主。
酱汁量大滴在太子嘴边,我忙拿出手绢仔细擦干净,又端起酒杯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一饮而尽。
“太子豪迈大气,实乃真男儿!”
周围的宫人们在我的眼神示意下集体称赞。
太子确实粗俗暴戾,但这哪是一个郡主能置喙嫌弃的?
霁瑶郡主的表情在尴尬与惊诧中反复横跳,最终羞愤地拂袖而去。
“太子,要不要妾找人去看看霁瑶郡主?”
我跪坐在太子身边边为他捶腿边轻声说。
他放下酒杯伸手一把把我捞到怀里。
“你每天就在想这些吗?”
我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问我。
他轻叹了口气,将我抱得更紧。
“最近有什么想要的?算给你的补偿。”
他真是说得轻巧,欠我的他永远还不了。
“太子言重了,妾唯一所想就是呆在您身边。”
他听到后微微偏过头,似乎真在思考这事。
“吴侯还要在京呆半月,陪孤去京郊温泉小住吧,没旁人。”
我露出惊喜的表情,伸出手缠绕住他的脖子,主动迎合上去。
他配合着我慢慢躺下,有力的双臂顺着大腿滑到我的腰上狠狠掐住。
“良娣真是,叫人爱不释手……”
太子或许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
调虎离山让他暂时远离京城。
若是没有霁瑶郡主三番五次地娇纵生事,太子也不会想躲个清净。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和霁瑶之间的差异与变化。
那彻底厌弃她便只是时间问题。
京郊温泉是皇家专属的度假胜地,加上之前太后一直在此休憩疗养,皇帝多次翻新扩建,不仅修葺得富丽堂皇,也储备了大量专长于护理的宫人侍女们。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太子的伴侣而不是奴婢陪他出行。
他白天带着我围猎,晚上与我一同坐在蒸汽温泉中看着漫天的烟花在山间绽放。
“第一次来,你可喜欢?”
“太子带妾来开眼,妾喜不自胜。”
我装出少女般地神情抬头看太子。
他倚在汉白玉做的池中麒麟上,伸长双腿闭上眼点点头。
我见状忙低头道一句“有苏”,然后转过身正对着他开唱。
身后的宫人们也非常乖觉,马上有四个助浴侍女下水围绕在太子四周为他推拿按摩。
蒸汽弥漫,歌声袅袅。
佳人相伴,好不快活。
我看着太子舒爽惬意的姿态,迷离中调笑众侍女的神情,心中暗爽。
就这般醉生梦死地快活下去吧!
如此才能不断走向死期却毫无察觉。
福安突然出现在浴场。
走下台阶不顾沾湿衣角也要在太子跟前耳语。
太子起身着急差点跌了一跤,两旁的侍女忙扶着出浴池,一路迁就着往外走的太子为他更衣并穿好斗篷。
我给了珍儿一个眼神,她忙拿来我的衣物。
太子急匆匆地走到浴场外,山间大风呼啸,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带斗篷的人。
“暄哥哥!我好想你啊你看到我来一定很惊喜吧!”
太子原地站定,飞速地看了一眼四周,比出“嘘”的手势。
“霁瑶,你无召前来太不妥了。赶紧回吧!”
霁瑶郡主却喊得更大声了。
“哥哥!我父亲确定了回吴的日子,我可是一得到消息就赶来找你了!”
“霁瑶!”
太子沉下了脸。
“出现在京郊温泉是需要事先跟朝廷汇报的。你深夜来此寻我,不合规矩。还望霁瑶郡主保重自身清誉,不要给你父亲和我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太子说完后,黑暗中突然出现两个侍卫,压着霁瑶郡主塞回马车上。
马蹄声渐远,太子一回身就看见了只穿着睡袍的我。
“冷不冷?”
我呆立着没动,眼含泪光。
“谢谢殿下……谢谢殿下没有跟她走。”
太子大步向前将我打横抱起,穿过浴场走进寝殿。
“你是孤的良娣,孤为何要跟她走?”
黑暗中我的笑容爬上嘴角。
吴地富饶,霁瑶郡主从小娇纵,太子又曾求娶她。
在她看来多年后的重逢该是太子激动不已、风风火火地再次求娶她。
然后自己顺利登上太子妃的位子。
可世上哪有不变的人啊。
她没看清眼前人其实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郎了。
以及如今他从质子变为太子,而吴侯入京是为了求得银两赈灾,身份地位早已不同。
而太子爱吴地,除了少时回忆外,爱的只是吴侬软语下的温柔与顺从。
并不爱吴地清淡的饮食和霁瑶郡主的任性。
或许他俩重逢时,对此完全没数。
但时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能让真相一一浮现。
最终以“顺其自然”、“渐行渐远”作托词。
可我没料到,霁瑶郡主非要整个“惊天动地。”
我和太子回宫后才发现霁瑶郡主闯了大祸。
她不愿在三日后跟随吴侯回吴地,竟然杀死了潇妃身边的大宫女想借此身份留在宫中。
可这本就是潇妃的一计。
潇妃母家出自楚地,楚侯和吴侯由于封地相邻常有摩擦,称其为宿敌也不为过。
如今楚侯的女儿也对太子妃之位虎视眈眈,对送上门来的霁瑶郡主自是不会手软。
霁瑶还算聪明,知道如今能劝说楚侯的只有太子,趁事情没闹到御前,在东宫正殿长跪不起。
“暄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是那天我从京郊回来,一时昏了头,才被那个贱人骗的!”
太子叹了口气,伸手打算扶起她。
“再说了,我去京郊见你的事情被皇上知道,暄哥哥也会受罚的!她们就是这个意思,表面上是骗我,其实都是冲着暄哥哥来的呀!”
太子一愣,收回了手。
“知道了,瑶瑶回去好好睡一觉,孤来处理。”
太子说到做到,欠楚侯好大一份人情才没让这件事传到皇上耳中。
而楚侯的女儿之后偏偏嫁给了太子的同母兄弟晋王。
太子这一代只有他和晋王是皇后所出,其余三四个皇子的生母都在九嫔之下,尽管有个别从小由高位嫔妃抚养,也终究落下一截。
于是太子最大的对手,反倒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而我当年入东宫,承的便是晋王的情。
每月初五晋王都会秘密跟我在太平湖的画舫上见面议事。
因为这天是皇帝与太子议事的日子,太子要在养心殿呆一整日。
“谢晋王款待,恭送晋王!”
每次都是晋王先离开,我沿着湖边多逛一会再从御花园回东宫。
今日晋王刚掀起珠帘,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来。
“三弟好雅兴!可否进去再陪孤喝一杯?”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太子就推开晋王闯了进来。
我抬头。
剧烈摇晃的珠帘和玉石撞击的清脆声中是太子盛怒下的脸。
他握紧了腰间的银纸雕花手柄,我知道那是曾鞭笞了阿姐的鞭子。
霁瑶郡主也紧随其后,一脸得意。
“暄哥哥我早就说过,这个良娣有问题!”
画舫虽比一般游船稳当,但终究是在湖上。
我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也还是能感受到摇晃带来的眩晕。
一根攥紧的鞭子抵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
“什么意思?”
太子阴沉的眼里有冷冰冰的恨。
“还能是什么意思?很明显一切都是她搞得鬼啊!暄哥哥你不会觉得这种贱人还能自己承认吧!”
霁瑶郡主在太子身后笑得花枝乱颤。
“之前不会很会装可怜装温柔吗,现在怎么哑巴了?从太子带着你去京郊温泉之后,一切都不对劲了。你一边蛊惑他支开他,一边和晋王勾结陷害我和暄哥哥!”
“你不就是嫉妒我怕我成了太子妃弄你死吗?所以才和潇妃那个贱人合伙!这就说得通了,楚德郡主也突然反水嫁给了晋王!”
霁瑶郡主越骂越起劲,太子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毫无愧色地直视他的眼睛,沉默着。
“暄哥哥咱们上报御前吧!趁着现在人赃俱获,这是最好的……”
霁瑶郡主得意的音调被打断。
太子挥出一鞭将我身旁画舫中的花瓶打个粉碎。
我紧紧咬住嘴唇不出声,霁瑶郡主发出尖叫。
“诶!暄哥哥你生气前好歹也提醒一声呀,真是要吓死人了呀!”
霁瑶尖叫着向太子跑去,却生生扑空。
因为太子将我一把提起,走出了画舫。
将霁瑶郡主完全忽略。
我知道我马上要赢了,霁瑶郡主将是第一个炮灰。
据说太子拎着我走进东宫的时候气势汹汹,吓得周围的宫人们四处退散。
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暗室,那是他曾被天下所诟病的一大罪证。
太子曾幸阿姐于此,月余不出。
暗室里挂满了一整面墙的琵琶,早提前被宫人打扫得焕然一新,完全不见一丝尘封的痕迹。
太子把我扔到一顶怪异的轿子里,里面锦围绣幕、软垫靠枕一应俱全。
我刚落地太子就启动了机关,轿子的四角伸出木质的矩形枷锁把我的四肢硬生生钉死。
他欺身而上掰过我因慌乱而看向四周的脸,另一只手轻松提起我的大腿毫不怜惜地一贯而入。
我吃痛地叫出声,如同干涸的沙漠迎接第一道裂痕。
谁知他并没有继续动作,而是再次按动机关。
这顶轿子居然自行前后晃动起来。
我的手脚被紧紧禁锢着,太子怡然不动便享受着鱼水之欢。
这就是姐姐曾经过的日子吗?
他真的该死。
好在这一天越来越近了。
当太子让机关停下时我满脸都是凝固了的泪痕。
他仍旧没有从我的身体中出来,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和晋王,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里衣,示意他打开。
他把我扒个精光,发现了薄薄地一封信。
“王妃展信佳,辛酉月敬问楚侯,我花开尽百花杀。”
短短十九字写明了晋王勾连老丈人谋反。
太子倒抽一口凉气。
“妾在画舫上不是故意不答话的,妾拿到密信不容易,也知晓兹事体大,怕旁人听了去,更怕晋王起疑。”
我小声解释。
太子静坐了一会,按动开关解开我四肢的禁锢,轻柔地帮我穿好衣服。
“是孤对不住你。”
他牵过我的手细细摩挲着,不敢看我的脸。
“不!是妾有错。妾出身低微,比不得霁瑶郡主能言善辩。天家的事妾怎敢敢私自做主。幸好殿下独自带妾回来,才让妾有机会把东西呈上。”
我欲跪下给太子磕头。
“谢太子还妾一个清白!”
太子用力将我揽进他的怀里。
“今后在孤面前,你无需行礼。”
“不用把自己和霁瑶相比,不要犯孤曾经犯下的错误。”
我故作疑惑地抬头看向他,他拉我出轿子望向悬挂满墙的琵琶。
“曾经我也满天下寻找记忆里霁瑶的影子,以至于忘却了她本来的样子。”
他俯下身给了我一个深深的吻。
“而现在我无需任何人或任何影子,我渴望的,已在眼前。”
多深情的男人啊……
如果这一切不是我费尽心思设计来的。
太子的甜言蜜语一定骗过不少姑娘,霁瑶现在还没醒呢!
他可知甜言蜜语也有自己骗自己的一天。
那就请继续骗下去吧!
心里有数的人,我一个就够了。
我不知道太子如何处理了晋王的那封家书。
只听说某天皇帝突然对晋王发难,解除了他的军职,最后还是皇后娘娘下跪才平定风波。
从那以后晋王低调了许多,在王府中开辟了菜园和王妃每日辛勤劳动。
太子的地位慢慢提升,据说皇帝又开始暗暗考察各家小姐,寻得一位太子妃入主东宫。
赏樱宴由此应运而生。
借着太子的生辰由皇后邀各家女眷入宫游园赏樱,看似是春日相亲大会,实则乃各方势力斡旋的角斗场。
我是良娣,本不得入内。
可太子早早放出了想提我做侧妃的消息,那些想爬官的老东西一个个排着队要给我当爹。
于是一番运作下,我以太子侧妃的身份出席了太子正妃大选。
荒谬的皇家。
幸好明面上是皇后主持一切,我也乐得清净躲在侧席上看那些世家小姐们争风吃醋。
曾经我是多么羡慕她们,觉得她们锦衣玉食一出生就是我此生达不到的高度。
可风水终究是会轮流转的,只要你心中有数。
赏樱宴围湖而坐,颇有古代文人曲水流觞之意境。
再次见到霁瑶郡主,她清瘦了很多。
穿着一身青绿色的宫装满头的钗环都是银质,看似简洁质朴却在鬓间细心地点缀了半开的绿色绣球花。
远远望去精细雅致,在众多花团锦簇粉雕玉琢的小姐中超凡脱俗。
褪去了之前的嚣张跋扈,素净消瘦的状态反而惹人怜爱。
我瞧了一眼太子,他喉结动了几下,分明是看痴了。
我刚想着今天有戏看了,霁瑶郡主就被渝亲王的女儿芍华公主“推”得人仰马翻,整个人竟连同案上的茶水点心一起,掉入湖中。
渝亲王去年北征蒙古大获成功,芍华也被蒙古众部落认作干女儿。
此后皇帝便将其从郡主封为公主,既是对渝亲王的嘉奖也是对蒙古部的重视。
与芍华公主相比,霁瑶郡主这个曾经最富庶风光的郡主是毫无优势。
霁瑶郡主被侍卫们捞上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几乎昏死。
绿色的宫装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银饰在阳光下泛着光。
如同一条被水草缠住窒息而亡的带鱼。
芍华公主当即向皇后跪下,义正言辞:
“霁瑶郡主故意经过儿臣,衣裙宽大看似相近实则不然。儿臣绝没有碰霁瑶郡主,望娘娘明察。”
芍华身边围绕的卿家小姐们也纷纷跪下。
“儿臣兵部侍郎小女,愿为芍华公主作证,霁瑶郡主离我们距离甚远!”
“儿臣副都统之女毛氏,愿为芍华公主作证!”
“儿臣光禄寺少卿长女宁氏,愿为芍华公主作证!”
……
整个宴席里芍华公主身边环坐在半个湖的世家小姐们一连串纷纷跪下。
皇后神色严肃,让人将这些小姐们先扶起来。
太子看似神态自若,可他的视线从没离开过霁瑶郡主。
他心软了。
下一秒他起身大步走向昏死的霁瑶郡主,一把抱起她就往皇后宫中走。
“传我的令,宣太医!”
太子的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小姐们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皇后忍着怒火宣布自由赏樱,自己却也跟随太子的脚步去了。
如此一来宴席上众人也都散了。
“珍儿,这樱花酿可是你辛苦准备的?”
“回良娣,是奴婢为着这次宴饮盯着咱们小厨房备下的。”
得到回答后我一饮而尽。
我放下酒盏,起身准备回东宫。
还未转身,我的头部便遭受重击。
我看向珍儿,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正试图勒晕她。
接着我便陷入了黑暗,隐约被人拖拽着。
霁瑶啊霁瑶,我就说你怎么会和芍华公主过不去呢?
你针对的自始至终都是我。?
14
我被关在柴房,珍儿不知在何处。
“良娣醒了?”
那两个小太监从椅子上起身,地上的托盘里是白绫和鸩酒。
“良娣可知,曾经得太子盛宠一时的琵琶女是如何死的?”
我闭嘴不言,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尝试着挣脱。
那人见我不搭理他,直接一把将托盘推到我面前。
“皇后娘娘懿旨:苏良娣魅惑太子,为清东宫风气,赐自尽。”
不可能的,赏樱宴后娘娘不可能处死我。
就算她厌恶我,也不会选择现在除掉我。
我冷笑出声。
“假传皇后懿旨可是杀头的大罪,霁瑶郡主这都没跟你说?”
说话的人突然一愣,另一个人小声劝他。
“要不我们还是等郡主亲自来吧,她说了留活口。”
“可侯爷吩咐的是斩立决!”
我一把掀翻托盘。
“侯爷远在千里之外!霁瑶郡主的任性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必须要为自己争取时间。
领头的那个果然开始思考,然后大手一挥和另一个人把我扔进了装满水的木桶中,并拿来一截麻绳,一头吊着我的脖子,另一头穿过房梁紧紧握在手中。
“这样郡主总不会怪罪了,我们只等她来亲自处决!”
等待霁瑶郡主的时光真是漫长。
幸好我早已习惯等待,放出的鱼线越长,说明咬钩的鱼越大。
“还活着呀!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呢?”
霁瑶郡主头上戴着皇后赐的金簪,洋洋得意地走来。
“一个贱婢真以为自己能陪在暄哥哥身边啊,你再努力学吴语,怎么比得上本郡主生来就会呢?”
“知不知道上一个模仿本郡主的人是什么下场?满嘴满肚子,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烧红的碳填满啦!”
“你要不要也试试?这春寒料峭的天碳火也还是不能停,可本郡主真是嫌弃那烟熏火燎的煤味。如果先把碳灌进你身体里,再架起来烧,熏肉味是不是就能盖过去了,本郡主闻着也不难受了!”
霁瑶郡主和太子果然是天生一对。
从不把人当人。
可我毫不畏惧,我早已被如此折辱过千回。
而百转千回中,我与她的处境也早已反转。
“是吗?曾经的贱婢现在已是太子侧妃。而郡主你,不过也只是任芍华公主欺凌的一个玩意!”
“太子没告诉你吗?你父亲半月前夜袭楚地,此时已被楚侯擒获。不仅是太子妃的名头,郡主的名头你怕是也保不住了!”
我嘲讽地看着这个心中完全没数的花架子郡主,要用她自己的愤怒给她以了结。
她果然被激怒。
命人拽过那根牵引我脖颈的绳索,一下又一下地将我整个人升起,又狠狠砸落在水中。
我反复经历着失重的窒息与呛水。
每当我能呼吸时我都被砸进水里,每当我离开水面时我都难以呼吸。
如此狠毒又具有创意的刑罚,可是出自满城是江河的吴地?
我的脖子开始被勒出血痕,双膝也因一次次砸进木桶而皮开肉绽。
可最痛的,是我此刻紧紧收缩却翻江倒海的小腹。
那盏樱花酿,终于是起效果了。
笑意涌上我的脸,映衬着被泡得发白发皱、湿漉漉且血迹遍布的躯体。
绝望又惊悚。
太子带着亲卫队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惨状。
我第一次见到太子如此震惊的神色,还有与我对视瞬间的慌乱。
下一秒长鞭甩出,抽断紧锁我脖子的麻绳。
我坠落桶中砸出不少水花。
霁瑶郡主冲上来,把我的头死死往水里按。
“贱人!你这个死到临头的贱人!你早该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霁瑶,孤命令你放开她!”
我听到了太子震怒中的命令,可霁瑶的手仍旧死死地按着我的头。
口中的水进得越来越多,我只能不断高举双手挣扎。
赌皇后告诉了太子那件事,赌太子会救我。
霁瑶郡主的手渐渐失去力量,我用最后一丝力气爬出水面靠在桶边。
太子从霁瑶郡主的身后搂住她,那根银鞭狠狠地嵌入了霁瑶郡主的脖子。
亲手勒死自己初恋情人的滋味如何?
可太子,这只是你报应的开始。
睁开眼时已回到熟悉的东宫。
太子一脸疲惫,见我醒了突然激动起来。
“孤对不住你,孤不知道她竟敢光天化日下把你掳走,还动用私刑。”
“还是母后跟孤提到你的身孕,孤想着回东宫看看你,才发现你不见了……”
太子说到“身孕”时明显停滞了一下。
“霁瑶郡主……如何了?”
“她当众谋害皇嗣,形如疯妇拒不认罪。侍卫们为保太子平安不得已将其控制,可惜这孩子执拗,当场就抓过一旁的白绫自尽了。”
坐在稍远处的皇后出声,义正言辞地说出了这个协调后的结果。
太子见我沉默,握紧了我的手。
“别怕,霁瑶的父亲已经被楚侯压往京城,父皇不会宽宥他的。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太子想得还是轻松了。
“可是……我的孩子呢?”
我明知故问地引爆这颗早已埋下的雷。
我听到了皇后轻轻地叹息,太子的眼睛瞬间红了。
“这也是孤的第一个孩子……我们之后还会再有的,孤保证!”
我嚎啕大哭。
“妾,想求一个恩典,为着我们那未出世的可怜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求太子,他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既然吴侯已犯下谋反大罪,那妾要霁瑶郡主这个罪臣之女的尸身供奉点灯,永远置于慈宁宫后的大佛堂内,为皇子皇孙们祈福。”
太子看向皇后,皇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终是点头应允了。
这件事看似就这样解决了,宫中再无人提起霁瑶郡主。
由于赏樱宴出事,选太子妃一事也暂时搁置了下来。
入夏后皇帝接连中暑气,目眩咳嗽半月后竟卧床不起,如此一来去泰山封禅的任务便交给了太子。
自古以来封禅祭祀只有帝王和储君有资格进行,
太子此番可是风光无限,彻底坐稳了储君的位置,只待皇帝驾鹤西去便能荣登大宝。
太子命宫里的秀娘三班倒地工作,一刻不停地为他缝制大典的礼服。珍宝司的女官们也开库清点建国以来的珠宝,每三日拿着新整理成册的来供太子挑选。
女官们一页页翻过,昏昏欲睡的太子在看到一对白玉琵琶嵌红宝石龙凤钗时,竟愣了神。
“殿下好眼力,这是三年前殿下特意定制的,这琵琶的形样废了不少玉料,出到第七版才成了殿下亲笔画出的模样。”
女官跪在地上回话。
琵琶……龙凤对钗……
这是曾经太子要赠予阿姐的吗?
“既已废了不少料子,封禅的主冠便用它们。”
太子发话,同时招手唤我。
我连忙狗腿地爬到太子榻上,挪至他身后为他捏肩揉背。
女官十分为难。
“太子尚未娶亲,这对钗中的凤钗?”
太子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让人将女官拖出去斩了。
如此一来我代太子妃陪同太子封禅的事宫中无人敢置喙。
太子舒服地闭上眼,整个人瘫靠在我身上。
“满宫上下,只有你能给孤片刻安宁。”
我一手托举着太子的颈部,一手拿着玉柱精准地在太子的后背上拨筋,声音更是如同云烟雾绕般嗲最后一次:
“妾有苏。”
封禅开始的第一天,我与太子要先到天坛祭祖,祭祖完毕后再启程泰山。
场面十分浩大,文武百官帝后皇子王爷们都在。
太子带头宣读完祭祖祝词,牵起我的手。
“别怕,就按咱们之前练习地念。”
我想抬头对太子露出一个微笑,却发现做不到。
满心想着成事的人,脸上是不会有任何表情的。
我一步步走向祭台。
“敬告列祖列宗,太子失德已久!私建地宫,沉迷女色,大兴土木,骄奢淫逸,虐杀侍妾,残暴不仁,桩桩件件实乃昏君之象!”
面对目瞪口呆的众人我在祭台上对着四方下拜。
“事关我朝国祚和天下百姓安危,愿诸位保佑我朝,另选明主继承储位,让这不肖子孙伏法认罪!”
?
太子冲上祭台,看着我眦目欲裂,满眼的震惊掩盖了眼底的绝望。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一向对她温柔讨好的我敢在如此重大的场合倒戈讨伐他。
“为什么?孤那么喜欢你,孤越来越喜欢你,孤会让你成为皇后的!”
我叹了口气,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
“可妾从未喜欢过。”
“妾在殿下身边的每一日,都为着今日。”
太子被我深深激怒了,捏住我的下巴恨不得将我的整张脸掐碎。
“妾喜欢的人,也曾是殿下喜欢的人。而稍后将代替她成为殿下虐杀侍妾证据的尸身,也曾是殿下喜欢的人呢!”
我看着逐渐失魂落魄的太子,放声大笑。
“有苏?妾有苏,殿下可有苏?”
我转身走下祭台,来到帝后文武百官面前。
“今日妾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必如此钗!”
我摘下头上的白玉琵琶嵌红宝石凤钗,砸在地上摔个粉碎。
皇帝一声令下,我和太子都被侍卫带往东宫。
阿姐,我做到了。
我们都会自由的,皇宫犹如此钗。
“苏姑娘决心要走吗?以你的才华进司乐司大有一番作为。”
画舫旁清风徐来,晋王笑意盈盈、不卑不亢,像我们初见那样。
“晋王对妾了如指掌,此话不必问出口的。”
“那本王只好将这画舫与画舫上众船夫伙夫嬷嬷宫女们,一同赠予姑娘,祝姑娘在吴地平安逍遥。”
晋王对我微微颔首,不等我回应便转身离开。
“姑娘别看了,晋王马上就是新太子了,这个权力他还是有的!”
见我在原地出神,珍儿拉了拉我的衣袖。
是啊,废太子的地宫里搜出了那样惊骇吓人,满腔被碳填满且被火反复煎烤的侍女尸身,太子之位非晋王莫属。
霁瑶郡主,你一定想不到你的死状是由自己设计的吧?
废太子殿下,你也一定想不到这些无权无势的薄命女子中,会出现一个葬送你后半生的人吧?
你们都太没数了。
“苏姑娘快上来!一刻钟后咱们就要启程吴地啦!”
画舫上的嬷嬷朝我和珍儿笑着招手。
我仰起头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刻,字正腔圆地大喊:
“有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