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片刻不敢停下，一直到傍晚时分，预计已经将鬼子远远地甩开了，这才停下来休息。

叶子预刚一坐下来，古胜男就怒气冲冲地上前发难：“你听不懂人话是吧？跟你说了几次让你不要大声说话，这次是水生命大，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枪崩了你！”

叶子预冷冷地说：“对，就我一个人在吵，你屁都没放一个。”

古胜男大怒，冲上前去又要动手，被华发老者赶紧拉开了。

“哎呀，我说胜男，你一个游击队长，干嘛老跟他一个小孩儿过不去呀！”

“小孩？我看他年纪比我还大吧！”

“人是城里人，跟咱们可不一样嘛。”

“城里人怎么了，城里人就可以这么混账吗？”

华发老者想了想，说：“胜男，你想一想申先生嘛，申先生也是读过书的城里人，你要是像对待申先生一样对待这姓叶的的小孩，他至于这么跟你不对付吗？”

古胜男听到了这个“申先生”的名字，才终于稍稍冷静了一点，可是想了想，还是没好气地说：“你瞧他那草包样儿，能和申先生比吗？”

华发老者见她终于不再生气了，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了。

另一边，小个子拿着一块干粮，蹭到了叶子预的跟前，把干粮递给了他。

叶子预接过干粮，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小个子憨笑着说。

“我叫叶子预，‘叶子’就是树叶的那个‘叶子’，‘预’是‘预测’的‘预’。——你呢？”

“我名字土气，叫丁一亩，大家都叫我钉子，就是做木工的那个‘钉子’。”小个子“钉子”憨笑地说着，回头指了指华发的老者，“那个年纪最大的，是瓜叔，以前在山里开荒种甜瓜，大家都这么叫他；他旁边按的那个，是咱们的古队长，古招弟，但是后来部队里来了个有学问的申先生，给她改了名字叫古胜男，她就不喜欢以前那个名字了，谁再喊她‘招弟’她就不高兴了，年轻人要这么喊她她就动手打人了；那个是大个子水生，游击队里力气最大的，但是枪法没我准。”

招弟，胜男。

叶子预听到这两个名字，忍不住抬头望了古队长一眼，他似乎隐隐有点明白了，这个女队长为什么做事那么凶蛮霸道。

“其实咱们队长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呢！”钉子见叶子预望着古胜男，还以为他心里又起了嘀咕，忙开解道，“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带着队伍打鬼子，多不容易，不凶一点的话，她管不住队伍呀，平时你让着她点儿就好了。”

叶子预没好气地说：“好人？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睛，那能叫好人？”

“大兄弟，我说你是不知道啊，刘大胡子那一帮人有多可恨！当初他们被鬼子追得走投无路，是咱们八路军游击队收留了他们，结果他们进了游击队，还跟以前当土匪一样，到处耍无赖、耍流氓，他们当咱们游击队是什么地方？领导批评了他们，他们还不乐意，一声不吭地就跑了，他们可是队里负责站岗放哨，结果鬼子的大部队进山了也没人知道，咱们一下子就损失了十几个兄弟！山里的乡亲们，前前后后被鬼子杀了一百多人！就连申先生的婆娘，部队最有学问的楼姑娘，都被二鬼子抓走了，听说被割掉了舌头。”说到这里，钉子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多好的姑娘啊，落到了二鬼子手里，不知道要受到多少摧残。唉，也不知道赵队长他们，能不能把楼姑娘给救出来。”

叶子预自小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哪里接触过这样残酷的斗争，光是听着就觉得心惊肉战，说不出话来。

钉子如果能有瓜叔的经验和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让叶子预自己好好消化一下，说不定也能说服叶子预了，可是偏偏他嘴碎得很，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古队长总归是救了你一命，你总该让着她一点吧。”

这一句话，可算是刺到了叶子预的痛处，他顿时又回想了起来刚才挨踢又挨拳头的屈辱回忆，气冲冲地说：“她救了我的命，不代表我是她的奴隶，她要是觉得我欠她一条命，最好现在就一枪崩了我！我才不受她的折辱！”

钉子本来觉得叶子预人挺好，就是太娇贵、太倔强了点，现在听了这番话，觉得他实在是有些不知好歹，不可理喻，低下头生了会儿闷气，突然拔出手枪顶在叶子预的下巴。

叶子预顿时吓了一大跳，周围的古胜男、瓜叔和水生见状也都吓了一跳。钉子很平静地说：“你看，要是古队长跟刘大胡子他们一样，一开始就拿枪顶你脑袋上，动不动就要崩了你，你还敢这么跟她犯横吗？”

叶子预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和这个钉子才认识了不到一天，也弄不准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也不敢吭声了。

钉子收起了枪，两手一摊，说：“所以你看嘛，你们这些人啊，为什么总对坏人那么宽容，对好人却那么拧巴呢？坏人就算杀人放火，他做了一点好事，你就觉得他其实没那么坏；好人就算是为国为民的英雄，就算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的命，只要有一点不顺你的意，你就觉得他其实是个坏人，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说完，钉子起身大步走开了。

叶子预长长松了一口气，细细回想钉子刚才的那一番话，觉得似乎还挺深刻的，但是转念再一想，又觉得不对，他讨厌古胜男，是因为她坚持杀死了娃娃脸，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而且她救了自己的命，也不代表她可以随便侮辱自己，这其实是她为人的习惯问题，就算她对自己没有救命之恩，她也还是会这么对待他。

叶子预又想起了娃娃脸那讨好的笑容，还有临死前那瞪圆的双眼，怎么想都觉得不像是一个坏人。事实上，两个人的身上还有很多的相似之处，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残杀呢？为什么就不能相亲相爱地和谐共处呢？

叶子预又回想了刚才钉子拿枪顶着他的那一幕，心中涌起了一种耻辱的感觉。这几名游击队员里，他原本对钉子最有好感，可是现在看来，他们都和古胜男是一样的人，粗鲁野蛮，丝毫都不懂得去尊重别人。

这样一想，叶子预心里顿时倍感孤独，更加想念远在上海的妈妈和李幸儿。

也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幸儿现在过得怎么样，是谁陪在她的身边。

现在，他和她们，仿佛被隔绝在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从此以后，再无交集。只要他随身携带的那几本还珠楼主和儒勒·凡尔纳的书，以及自己那本未完成的《广寒宫游记》，还维系着他和过去的联系，证明着那所有的回忆，并不是他的幻觉。

想到这里，叶子预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