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儿，我好想你。

这段时间里，我在外面颠沛流离，连时间都混乱了，我已经记不清离开上海多久了，感觉仿佛已经与你分离了几辈子。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以前从来不和你说这些真情流露的话，觉得太肉麻，觉得这不是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傻太傻，以至于到今天，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你说，到最后却只能在信里对你说上一句：我真的好想你。而且我也不知道，这封信到最后能不能送到你的手里。

我想念你。我想念在上海时的一切。我想念我的母亲。

虽然我知道，母亲的处境是九死一生，但是我依然抱着万一的侥幸心态，想要向你询问一声：我的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

这些天里，你根本想不到我都经历了些什么，我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人，比我之前十几年认识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我认识了好人，以前都想象不到的好人；当然也有坏人，没有遇到这些人，根本都不敢相信，人可以邪恶到这种程度。

好想见到你，把这些故事都讲给你听。”

写到此处，叶子预还没来得及写上落款，队伍又要出发了，叶子预赶忙收起了纸和笔，押着刘义守跟上了队伍。

赵大刚牺牲之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的路，这三天无惊无险，看来小鬼子是真的被他们甩掉了。这三天，没有人再来为难叶子预和刘义守，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再搭理他们，只有楼意如，时不时还会过来向叶子预借书看。

就在前天，楼意如过来借书的时候，叶子预意外地发现她有一枝很漂亮的钢笔，他很开心地借过来，继续创作自己的《广寒宫游记》。钢笔里的墨水都已经干了，变成了墨粉，不过只要灌入一点干净的泉水，就可以写字了。没有了灵感的时候，叶子预就会给李幸儿写信，三天的时间，才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还没有写完，而且也没有法子寄出去。

一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了，游击队停下来休息时，已经是大半夜了。叶子预和刘义守又聚在一起，吃起了这顿迟来的晚饭。因为其他人的排斥，叶子预和刘义守总是混迹在一起，两人很快熟络了起来。有时回想起赵大刚，还有其他在和日本人作战时牺牲的游击队员，那些人可都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呀，连叶子预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只和日本人交朋友，会不会真的是一个天生的汉奸？

“喂，刘义守，你有没有亲手杀过人？”或许是为了减轻自己心里的负罪感吧，叶子预忽然抛出来了这么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

刘义守耸了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在战场上，我胡乱开枪，有没有打中过人，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战场外面，反正我没有杀过人。”

“那我运气还真不错呀。”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问得有点突兀和奇怪，叶子预紧接着又开了一个玩笑，“我第一次救人，就救了一个好的日本人。”

刘义守苦笑着摇摇头，说：“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侵略者，怎么都不算是好人。”

刘义守说出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其实吧，我一直都觉得你和其他的日本兵不太一样，你不像个当兵的，倒像是个读书人。”

“我本来就是个读书人。”刘义守笑了笑，接着说，“在参军以前，我一直都是个学生。”

“继续你自己都不想打仗，你为什么要去参军呢？”

刘义守愣了一愣，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干粮，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似乎回想起了某些伤心的往事。

“我们高桥家，是一个大家族，是一个军旅世家，世世代代，好战的子弟很多。只有我们家这一支，不喜欢打仗，只想读书。我哥不想参军，我堂哥和堂弟们就骂他是懦夫，经常嘲笑和欺负他，后来趁着喝醉酒，就把我哥活活打死了；我躲了起来，可是我弟弟在学校里也被人欺负，家族里的长辈都说，我要是不肯参军，我弟弟也迟早和我哥哥一样……”

说到此处，刘义守实在忍耐不住，小声地啜泣了起来，旁边不知情的队员们，还投过来嫌弃和厌恶的目光。

而叶子预，已经完完全全被刘义守的这一番话给震撼了。自己当侵略者作恶也就算了，还要胁迫他人一起作恶，不愿意参军去当侵略者，就要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这是怎样扭曲的一个世界呀？

在上海的时候，叶子预和不少日本人打过交道，当时的感觉，除了说的语言不一样，日本人和中国人也没太大差别，当然大多时候，日本人都更加有权有势；这次从上海出逃后，一路上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又觉得日本人都是残暴冷血的恶魔；但是，当他看到高桥义守那张恐惧的脸庞时，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恶魔联系在一起，于是鬼使神差地救下了他，和高桥义守相处了几天之后，他又开始觉得，其实日本人和中国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到底哪种想法才是对的呢？

叶子预忍不住好奇，问道：“在你们的军队里，像你这样的人多吗？”

刘义守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不是很多，但是肯定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在我们的军队里，还是像我堂哥和堂弟那样的战争狂人更多吧。我的祖国，已经疯了，疯狂的人控制了国家，没有疯的人，也只有装成疯子，才能够活下去。”

刘义守淡淡地诉说着，可是那种渗入了骨髓的绝望和悲痛，令人动容。

叶子预沉默了好久，细细地思索着，好想终于想明白了：在本质上，日本人和中国人是一样的。但是在日本，有那么一小撮人疯了，他们拿枪又拿炮，逼迫和引诱其他人，一起发了疯。于是，疯狂就如同一阵瘟疫，在岛上迅速地蔓延，蔓延，一个好好的国家，就这样变成了疯子的国度。

疯狂，原来是可以传染的。

可怜的中国人，就这么无端端地遭了殃。

可是，或许中国人也是有错的吧。在这场祸事里，中国人最大的罪责，就是不够强大。